TONIGHT

夜读

（一）

很多年的习惯了，手边的各种本子，日记本出门本观影观剧本剪报本的扉页、天头、地脚，记着读到的小诗和零散的句子。它们常常给平淡的日常生活带来额外的喜悦。

“一群丹顶鹤掠过城市上空。”没有记下是谁写的，也不记得为什么喜欢了，是看到这句诗时突然感受到那张开的翅翼给水泥森林带来的一阵清风吧。

“我画的树/太漂亮了/接下来画的鸟/画的云/画的池塘和花朵/都配不上它//”茗芝（八岁）。一棵怎样的树啊，没看见枝干粗壮还是挺拔，没看见树梢嫩绿还是绯红，却知道它美得不可方物，孩子为它骄傲。

“树大人小，/秋心沁透人心了。”萧红《公园》（生前未公开发表）。这不是小诗人的美树了，而是一棵伟岸之树。小说家的笔力非同凡响，立于大树之下渺小的人却得到大自然的温柔以待，秋光秋色抚慰心田。

“落叶树都沉默后，晨昏变换只在天光。”只知道作者陆蓓容是杭州人士，一定常在西湖边漫步吧，细细看树怎么长，云怎么走，水怎么流。

“在田野里，玫瑰以相会的眼神注视你；在花瓶里，它以告别的眼神看着你。”阿多尼斯（叙利亚）诗人的感受力与众不同，该做一个怎样的爱花人？爱买鲜切花装点客厅的我有些惶然。

“不管天下几大的雨，/装不满一朵花。”作者废名（现代作家），本名冯文炳，知堂老人的得意门生。任大雨滂沱，花儿自在摇曳；世事如流水，周而复始变亦不变。废名年轻时即倾心禅佛，这诗句既简洁直白又充满机锋。

“我的眼睛很大很大/装得下高山/装得下大海/装得下蓝天/装得下整个世界//我的眼睛很小很小/有时遇到心事/就连两行泪/也装不下// ”陈科全（八岁）。这孩子有一颗多么聪慧敏感的灵魂，表达对于世界对于自我的认知无拘无束，自由奔放。与之相比，那些扭捏造作的伪童诗真真无地自容。

“不要哭，/泪水跟鲜血同样珍贵；/也不用叹息，/声音要留着唱歌。”作者冀汸是“七月派”重要诗人。“七月派”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历时甚长、富有探索精神、又具有沉重的悲剧命运的进步文学流派。“诗人必须是战士”，这是冀汸一生的信念，令我肃然起敬。

（二）

不知何时做的笔记：福冈的一个小地方征集“日本最短的信”，那年是第八次，以泪为题。从40424篇来稿中选出5篇大奖，其一是一位老和尚写的：“不配当和尚呀，送老爸时泪水涟涟念错经，对不起。”立意斩断俗世的情缘，入了空门，与父亲告别却神思恍惚，“对不起”佛祖还是父亲？“对不起”让人不忍读。

《三行情书》收集一些普通的日本人写给自己所爱之人的话，朴素，家常，每首只有三行。“穿上了母亲那件樱花图案和服，/袖子稍稍有一点短。/可是却好似被母亲抱在怀里般，不觉间涌出了泪水。”穿上母亲的旧衣，如同回到母亲的怀抱。“不思量，自难忘。”道尽绵绵不绝的怀念之情。

读李碧华《给母亲的短笺》。这小书选辑了五十一则给母亲的短笺。真是一本动人的书。摘录几则：

“妈：转眼间我已古稀之年了，请千万仍然活着。我渴望有机会与你见面。——我此生仍继续尽力寻找你。”千叶县七十一岁的须藤柳子

李碧华点评：信很短，但“故事”跃然而出，这是一个自欺欺人幽澹渺茫的梦，但无人忍心戳破。

“当我见到桔梗花砰然绽放，令我想起你在年轻的样子，大太阳下，撑着一把伞。”“妈，你别遮瞒自己穿几号衣好不好？我很难给你选购外套的。”“你一定很奇怪，我是从来不跟你写信的。彩子她有孕了，妈。”“妈，我今天在巴士站见到一个女人很像你，我帮她提袋子了。”

李碧华点评：笺虽短，用字纯朴，当发自真心，令人泫然。

读到旅法学者熊秉明的一段论述，“我有意无意地尝试用最简单的语言写最单纯朴素的诗。我想做一个实验，就是观察一句平常的话语在怎样的情况下突然变成一句诗，就像一粒水珠如何在气温降到零度时突然变成一朵六角的雪花。”写下这些话语的男女老少，并不刻意吟诗作对。一句句家常的话语，一个个琐细的生活细节，却都是只能、只肯对母亲诉说的心事。这心事因了真和善，化作醇厚甘甜的诗意。

我因此看到一张张爱着母亲的面容，朴素动人。

古典文学专家郦波教授在媒体上指点大众欣赏古诗词，对于日常生活的美感有独到的见解，“我们经常说，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我觉得不对，不能把诗留在远方，要把诗和远方带回身旁。”郦波教授很自信，“如果你不能去远方，就让我，为你把诗和远方带回身旁吧。”

谢谢那些把诗和远方带回我们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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